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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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周末，张翔照例开车带关叔同去当地的华人教会参加聚会。从他到这里的第一个周末起，张翔就邀请他和家人一起到教会，周五晚上去查经，周日上午去主日崇拜，一个多月下来，也去了有十几次了。第一次去的时候，他还真有点惊讶，因为这还是他到美国后头一回看到这么多的中国人聚集在一起，忽然听到他们那带着各地方言的普通话时，关叔同差点激动的留下了眼泪。因为，这一个星期以来，除了在做梦的时候自己可能讲过一两句中文外，别说讲中文了，就是英文也没讲过几句，以至于他这天刚见到张翔时讲话都有些结巴了。

关叔同跟着张翔一家人排队领了一份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的中餐，看着张翔和眼前的这些人相互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们边端着一次性的纸质餐盘吃着中餐，边呵斥着四处奔跑和打闹的小孩，边大声地聊着天，从中南海的最新秘闻到洛杉矶近期发生的某起枪杀案，从自己的一颗刚被拔掉的牙齿到加州的各个城市的房产价格的走势，几乎无所不谈。关叔同原来还以为教会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只谈信仰，上帝，耶稣什么的，不食人间烟火，现在看看倒是觉得有点像是在国内学院的聚餐，也就放松了下来。晚餐结束后，在牧师的召集下，大家一起唱了几首赞美诗，接着就分组开始查经。关叔

同还是跟着张翔一组，每人先读一段经文，然后谈谈自己的理解，其他的人再发表一点自己的感想。这种形式关叔同也并不陌生，在学校里他们也经常这么开会的，从学生到老师，这种学习从未中断过，只不过，在学校里，他们学的是《人民日报》的社论，最高领导人的某篇重要讲话，以及学校下发的各种文件，在这里学的是《圣经》而已。有趣的是，关叔同发现，虽然学的内容不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即不管是在国内的学习还是在教会里的查经，大家在联系所学内容谈自己的感想时，都有意无意地以中国的现实作为对象，进行严肃的批评和沉痛的反思，当然其中同样不乏嬉笑怒骂和各种段子。有一刹那，关叔同甚至都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加州的华人教会里，而是在上海的学校里学习领导下发的文件。他忽然发现，作为一个中国人，这些人虽然早已身在美国，并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可他们却似乎从未离开过中国，因为，他们这些人好像比自己还了解中国最近发生的情况，还关心中国的未来。当他试图和他们谈谈刚发生不久的911时，大家却对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兴趣，对国内人的反应倒是很在意。因为大家都生活在加州，他试着和他们聊了聊和加州有关的歌，比如《加州旅馆》之类，还有电影《教父》什么的，

可大家依然兴致不高。他不无困惑同时又不无惊讶，与这些人相比，他这个刚从国内过来的中国人倒更像个美国人，更关心美国的事情，也更了解美国的文化什么的，而这些长期在美国生活的人倒变成了中国人。

后来，关叔同和张翔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张翔不无幽默地主动坦白，在美国生活八年之后，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爱国的老华侨。每天早上，他到实验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上网看一下国内的新闻网站有什么大事发生，然后才开始工作的。关叔同也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原来在国内的时候，每天上网后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纽约时报》或者的网站浏览一下看看新闻，其实主要关心的就是看看美国有无大事发生，然后再看国内的网站的，可一个月不到，他也变得和张翔这样的在美国生活多年的朋友差不多了。他说完后，张翔和他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张翔笑是对自己还有那些朋友们这么多年在美国的生活的自我解嘲，可他笑，却是忽然发现了自己多年来的怪癖，那就是总想生活在和自身所在的现实不一样的地方。或者说总想在自己所处的现实生活中成为一个陌生人，似乎只有这样自己的存在才是真实的，才是可以感知的，而如果一旦变得和周围的现实中的人一样，他就似乎不再是自己了。他相

信，等他几个月后再回到中国，一定会重新关心美国的方方面面的事情，包括现在自己所过的这种单调的生活，也都会在将来津津乐道。

这当然不是他去了教会后的唯一的收获，还有一点他也感触颇深。以前在国内的时候，不管是身边那些已经信教的朋友的言谈，还是他自己的一点模糊的经验，都把教会当成一个纯粹的和信仰有关的地方，它似乎和生活完全没有关系，而只与一个人的精神或内心世界的建构有关。可他在这里却发现，教会并不仅仅为一个人提供信仰的支持，它也提供具体的生活的帮助。他觉得或许这才更符合宗教的本意。尽管他的内心并不能也不愿意接受基督教的唯一性和排他性，以及耶稣基督复活的说法，但他还是不无庸俗地想过，如果他要在美国生活下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入教会。因为作为一个中国人生活在异国他乡，除了可以想象的孤独需要排遣之外，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个地方去寻求帮助也是必须的。当他把自己的这个观点直言不讳地告诉张翔后，张翔沉默了一会，对他表示理解。或许，他当年也是带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受洗后加入教会的。所以，虽然之前张翔也建议他信主，小刘也对他聊过信主的各种好处，可从此以后，张翔再也没劝过他加入教会。

可能正是有了这种想法，或者有了这

种思想准备，当他这天晚上忽然看到意想不到的一幕时才保持了自己的一以贯之的淡定和平静。他本以为这一次还是像过去一样，吃过晚餐，大家唱几首赞美诗之后就开始分组查经。可在开始唱赞美诗之前牧师宣布，因为今天要放几位教友为主作见证的录像，所以查经就暂停一次。

关叔同此前尽管并未看过这类录像，但因为教会每星期也会找个教友在大家面前谈谈自己慕道的经历或者作见证，对录像里的人所要谈的内容也大致有个了解。而实际上，在他看来，教友们所谈论的也无非就是那几种情况，或者是自己遭遇了车祸后，顿时卧床不起，而原本幸福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变，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这时忽然遇到了福音，于是重新振作了起来并重新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方向。或者是自己忽然身染绝症，如癌症之类，中西医均束手无策，绝望中就信靠了主，但没想到，病况自此发生转变，直到现在不仅肉身依然存在，灵魂也得到了救赎，而且，更加让人激动的是，小孩也考上了哈佛。还有的虽然遇到的问题没有前面这么严重，但对主耶稣的感念却是一样的。有一次，关叔同听教会里的一个戴近视眼镜瘦瘦的小伙子作见证，他曾在硅谷工作，可后来却因公司破产而失业在家大半年，因为妻子没有工作，又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需要抚养，所以压力非常之大，他一度曾想到过自杀，可后来妻子鼓励他，并和他一起每天跪在地上向主祷告，求主能够让自己摆脱困境，最后奇迹终于发生，教会里有位朋友给他提供了一个非常有用的信息，他也因此重新找到了工作，所以，经过了这件事后，他更加相信主并信靠主了。这个小伙子开始作见证的时候，站在身边的张翔告诉关叔同，这个小伙子和他是校友，也是华大毕业的。关叔同还想等结束后给他打个招呼，可是听他讲完这个见证后，不知怎么搞的，关叔同却再也提不起兴致去认识他了。

今天的录像也基本上如此，前两个作见证的人中有一个就是既身患绝症又遭遇了车祸的五十多岁的袁博士。关叔同在银幕上看到他的名字时还有点吃惊，因为之前他是北京著名的青年人文学者，八十年代在大陆红极一时。关叔同当年曾读过他写的批评落后的中华文明的文章，也在电视节目中看过他对于发达的西方文明的充满激情的介绍，对他的言谈深深着迷。因为在八九年的那场学潮中卷入颇深，他曾受到当时的政府通缉，被迫逃离了中国，没想到他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基督徒，而且还成为一名牧师。他自述逃到美国后没几年就发现身染沉疴，而且不幸的是之后不久还出了车祸，几乎丧命。从现在他在镜头前谈笑自若的

样子看，他已经从疾病和车祸造成的双重痛苦中完全走了出来，但他显然并没有从以前那个忧国忧民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中走出。因为他还在念叨着如何拯救中国，并且还大胆地给出了药方，那就是只有基督教才能救现在的中国，而且他还举了很多中国古代的例子，来说明中国和基督教的某种天然的神秘的同时又是命定的联系。这让关叔同在感到新鲜惊讶之余，也觉得有点牵强附会。但张翔倒是很兴奋，他不时点头说是。关叔同也只好沉默着看了下去。自从经历了八九年那场学潮以后，他已经不再相信“只有什么才会救什么”这种绝对的判断了。因为一旦把这种思路搬到现实中，必然会一刀切下去以削足适履，也必然会因此给大家带来痛苦和灾难。可袁博士虽然抛弃了的国内的那种“只有什么才能救什么”的论调，却又捡起了一个国外的“只有什么才能救什么”的论调，这让关叔同多少有点失望。

关叔同忽然觉得有些百无聊赖。可他发现，不仅张翔，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对袁博士的这套言辞深以为然，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在盯着银幕上的他侃侃而谈，就像看电影看到精彩处忍不住喝彩一样，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可关叔同实在笑不出来，他也不知道那些好笑的地方有什么好笑，他感到自己与

这里的气氛有点格格不入，他很想离开这里，到外面抽支烟什么的。虽然，他早已经戒了烟。但这个时候，他却非常希望自己的能够恢复吸烟的习惯，这样他就有个出去的借口了。所以，尽管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但他还是决定，在下一个人出来作见证的间隙，他一定要出去一下，到外面无拘无束的随便走几步，看看广大的夜空中的明亮的星辰，或者在空旷无人的停车场呼吸一下还未冷却的发动机散发出的淡淡的有汽油味的空气，让自己暂时忘记眼前这一切。

但是，当袁博士的见证结束，关叔同刚对张翔说自己要去趟洗手间，却突然瞥见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穿着深色西服套裙的女人。她双腿斜着坐在一个沙发上，正面对着镜头朝大家微笑。关叔同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是谁。她依然留着短发，两边的头发掠到耳后，很自然的垂到肩膀上，额前的几缕留海也很随意的梳向一边，显得轻松而优雅。她笑的时候稍稍抿着嘴唇，似乎有些不自然。关叔同知道，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牙齿有一点不整齐，所以才会在笑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绷着嘴唇，但这样反而让她的笑容充满了魅力。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可以忘记，唯有这熟悉的笑容，他从未遗忘，也总是不能对此释怀。

没错，这个女人就是李蔓。

在这里见到李蔓

，哪怕仅仅是与李蔓的影像邂逅，也让关叔同非常意外。他觉得，这比刚才在录像里看到袁博士还惊讶，还更有意义，当然，也更吸引自己。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重又在椅子上坐正了自己的身子，像张翔一样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块悬挂在半空中的像篮球板一样大的银幕，想好好听一听这个昔日的上海礼仪小姐今日的基督徒所讲述的故事。不像袁博士出口成章，振振有词，李蔓讲的断断续续的，不时还要沉吟一下，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有点口吃什么的。可关叔同知道，她并不口吃，她只是边讲边在吃力地回忆和思考自己所走过的道路罢了。她坦承在遇到主耶稣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要的是什么，可问题在于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东西，但却一直在要，一直在要别人想要的东西。她从大学时代讲起，对自己当初的肤浅和任性直言不讳。比如，仅仅是为了虚荣和在朋友面前能显摆一下，她就去追求一个女生们都很喜欢的男生。实际上她并不是真的爱那个男生，虽然那个男生很喜欢她。可后来为了毕业后能到上海去工作，她又抛弃了这个男生，和另外一个男生走到了一起。而且当时她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今天想起来却感到颇为内疚。到上海工作后，她同样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和身边的人一样，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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