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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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可是，徐莉的这个电话关叔同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等到。他想，也许是徐莉从J城回上海后要立即处理新拿到的业务，何申可能因此也忙得抽不出时间来，这个电话也就不得不往后推了。再加上他们和自己见面其实也不是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最多也就是老朋友在一起叙叙旧而已，而这什么时间都行，所以索性就不打了。

刚好关叔同自己也忙了起来。因为有一部书稿已经到了交稿日期，可还有几万字没完成。这本书他已经断断续续地写了好几年，就像个烂尾楼一样，每天似乎都在添砖加瓦，可却始终不能完成，为此，他只能把交稿日期也一推再推。还好负责和他联系的责任编辑是他过去教过的一个女学生，每次都尽量为他宽限。这个学生从大学毕业到出版社工作起就向他约稿，可到现在她连自己的孩子都有了，关叔同的书还没有完成。其实，这些年来，除了教学之外，他的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写这本书。但坦率地说，他虽然一直在围绕这本书工作，却一直是心不在焉地在工作。在写作的过程中，他花在准备各种资料上的时间远比用在具体的写作上的要多得多。在查找资料的时候，他总是信马游缰，不管和自己要写的书的内容的关系是否紧密，只要稍微感点兴趣，他就会从一个问题漫无边际的跳到另一个问题上，有

时花了好几个月，才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也知道，自己的写作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一样，如果始终沿着道路坚持开下去，不管多远的距离，总是可以到达目的地，可要是每个岔道都下去看一看的话，那即使用再多的时间也不够。实际上，剩下的部分篇章的写作材料他也都准备了些，真要写的话，应该也能写。可因为这次他突然去了一趟美国，这本书的写作也就停了下来。他回来后那个女学生几次来电催促，说领导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在暑假前还不完工，这本书的合同就终止了。为了不这个好心的学生在领导面前难堪，他只好忍痛息交绝游，开始像个苦行僧一样努力工作起来。

不过，也就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这种烂尾楼工程收拾起来有多难，又有多痛苦。因为以前前面写的已经忘的差不多了，而当时准备的好好的资料如今看起来却形同陌路，根本想不起来当初自己为何会准备这些资料并且准备用在何处。所以，每天从早到晚，他不是查阅资料就是伏案写作，把家里弄得就像个废纸收购站一样，地板上，床上，沙发上，甚至厕所马桶的后盖上，到处都是摊开的书和复印的参考资料，还有他过去随笔记下的当时觉得灵光四射过后却不知所云的纸片，也弄得到处都是。他感觉就是现在开始重

新写本新书也没这么累。在电脑前写得实在是累了，他就起来给自己煮杯咖啡，活动一下身体，或者干脆就到冰箱里拿一听啤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喝边休息一会。有天下午，他刚写了一会就写不下去了，就去给自己做了杯咖啡，然后边喝边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望着眼前乱糟糟的房间，看着那些扔的东一本西一本书，复印的材料，墙上贴的写满字的白纸片，茶几上放着的半袋薯片，几个空啤酒罐，和地上的一大堆已经听了无数遍的披头士和老鹰乐队的CD唱片，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就像自己正在写的这本拖了好多年的书一样，也和一幢烂尾楼没有区别，而且就像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材料一样散落的到处都是，似乎永无完工之日。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突然把自己的生活与这本一直不能完工的书联系在一起，这让他有些惊讶，因为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这本书的现状和自己的生活如此相似，又如此息息相关。他开始怀疑自己之所以拖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把这本书写完，既不是为了追求资料的完备，也不是想精益求精，而是根本就不想完成这本书。之所以如此，原因自然有很多，但今天他发现，最关键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完成这本书后，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所以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拖延下去，

而不是想方设法尽快地完成这本书。这就像他这些年的生活一样，尽管李蔓早已离开了他，甚至早已忘记了他，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却依然生活在过去的轨道上，还是上那几门课，研究从研究生时起就一直在研究的那些老问题，总是穿圆领衫和牛仔裤，翻来覆去的听那几个从大学时起自己就喜欢欧美歌星的歌曲，喝同一个牌子的啤酒，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就是这么多年来自己遇到的那些有点好感的女人，或者有过一阵交往的女人，比如徐莉，也都长得大同小异，她们无非是身材比较高挑，穿着比较简单，比较喜欢运动，再加上神情似乎有那么一点忧郁而已。说穿了，她们其实就是李蔓的影子，而他这么多年来就是和李蔓的看得见的或者看不见的影子生活在一起的。

他把杯子里的咖啡一口喝掉，脱掉自己身上穿的那件黑色的圆领衫，从衣柜里找了一件有领子蓝白色的格子衬衫穿上。这还是很多年前他买圆领衫时因为当时商店正好在“买一送一”送的，可他以前每次穿上这件格子衬衫，都觉得自己在突然间变得过于清新了，很不适应，所以就把它扔在箱底了。今天拿出来穿上后，他特地在镜子前照了照，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知道这是与自己在加州每天在海边跑步被太阳晒得太厉害有关，还

是穿上了这件格子衬衫有关，他的皮肤的颜色变深了，脸，胳膊都黑里透红，但人却似乎精神了许多。他对着镜子里的那个多少有点陌生的自己点点头，决定从今天起，开始多穿这种蓝白色的格子衬衫。他在客厅的地板上，双手各按一本书，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又做了几十个仰卧起坐，然后换上跑鞋，拿了一瓶矿泉水，沿着楼梯向楼下跑去

在人行道上跑着跑着，关叔同忽然注意到，这一路的银杏树都已经枝繁叶茂，细密的叶子就像一把伞一样，把正在变得炽烈的阳光挡在了他的头顶。而在他年初离开时这些树就像已经死了一样片叶不存，只剩下一些丫丫叉叉的光秃秃的树枝伸向空中。对面的空地上已经竖起了一排脚手架，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几幢高楼像电脑游戏里的高楼一样突然从地上冒出来。他以前每次跑步经过的一个四五层楼的仓库的陈旧的外墙也已经被人刷上了彩色的图案，变得焕然一新，从上面的标志可以看出，这里正在变成一个时髦的艺术园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化，什么都不可能不变化，可唯独自己没有变化。他觉得自己实际上是个软弱的人，因为恐惧，所以不希望自己发生变化，所以，他才会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开始了就不愿意结束。小到穿衣吃饭，到学术研究，再到和李蔓的关系，等等

等等，都是这样。正是这样，他才以为自己将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这当然有可能，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他决定改变自己，事实上，他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像以前，他跑了一半的路后就停下来，留一半的体力开始往回跑，今天他沿着人行道一直跑了下去，直到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后，他才叫了辆出租车把自己送回了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手机电池，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敢把电全都放光后再开始充电，因为他总担心要是把过去的电用的一点都不剩了再充电，会再也充不上电，或者担心会在用的时候突然没电。直到今天，他才把这块电池多年来积存下来的电全都用光了，清空了，接下来，他就要充新的电了。当然，它应该是也必须是全新的。

半个月后，关叔同把提前完成的书稿发给那个出版社的女学生的信箱，同时还发了个短信告知了她。那个学生收到短信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已经是半夜了，她还是忍不住激动打了个电话来向关叔同表示感谢，她说尽管讲是希望他暑假前交稿，其实自己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再等个两三个月的。关叔同愉快地向她表示，现在已经不需要等待了。而且，不仅这件事，在他看来，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再等待了。

第二天，关叔同给何申打了个电话，想告诉他书稿已经完成，自己

准备恢复正常生活，可以随时和他碰头聚会了。不料电话响了两声后被转接到了另外一个手机上，他一听对方的声音就判断了出来，接电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徐莉。

“嗨，别急着挂电话，我是关叔同，正找何申呢。”

“奇怪，这么快你听出来我的声音了？”

“怎么听不出来？毕竟和你同甘共苦过。”他开了句玩笑。

“这倒是的。有什么事吗？我这里又有个电话进来。”徐莉似乎很忙碌。

“看来你这个总经理助理是真的在助理啊。”关叔同真的听见有电话铃在响，而且不止一个。

“是，没办法。你看能不能这样，我现在实在抽不出时间，何申这阵子也特别忙，不方便和你联系，中午我们再联系怎么样？”她犹豫了一下，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这样吧，中午我们找个地方吃个饭。刚好，我也想见你，上次在J城说了要见你的，到现在也没见，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我是个闲人。其实不见面也行。我没什么大事，就想和何申聊聊天而已。”关叔同觉得徐莉有点认真了。

“好，那就再联系。”徐莉来不及多说就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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