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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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１

一年开一次的学生伙食座谈会是正源师大民主空气里的一部分。学生们功课上没显示出来的提问能力全在这里得到发挥，经常令厨师们懊恼无策。今天，学生代表们提出的问题与以往并无什么内容上的翻新，照旧是嫌质量差，而价格高的主题。

厨师们当然竭力辩白，把责任推己及人，推给社会，说现在一切物价都在上涨，食堂饭菜价格虽然不是大势所趋，可是凭空变不来，也得掏钱去买。至于饭菜质量，那是一分钱一分货，有良心的学生不会说差的。

有良心的学生代表当然不说话，可是表示不满的大有人在。数学系一位女生就站出来说，菜价上涨是迫于大势，可学校是文明之地，不是营业机构，涨势总不该高过外面。她举学生二灶早餐豆腐乳的例子质问厨师长，校外一家小店同样货色只卖一毛五分钱，而学校食堂为什么要卖两毛？厨师们七嘴八舌，坚持说那是因为进货的地方不一样，否则不可能比他们卖的更便宜。还有人说他们卖的豆腐乳是特制的，比外面小店的要厚好几个毫米。

学生们才不会去测量豆腐乳，他们只管抓住对自己有利的证据，下饭馆点菜似地，把什么剩饭熬稀饭，面团充肉丸，炒菜不放油，肉菜不见肉的问题摆了一桌子。厨师们费尽唇舌，而新问题依然层出不穷。有人递张纸条给会议主持人，提出许多疑问，其中一问是：据反映有的厨师偷吃，不知是否属实？这问题问得众厨师们瞠目结舌，解释不清了。他们又不能对学生们讲什么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只好说为鉴定味道好坏而尝一尝是免不了的，但是绝对没人偷吃。

学生们哄堂大笑。厨师们深感受辱。大食堂的厨师长，一位壮如铁塔的胖女人打破学生们的笑声道：“告诉你们，我们现在一直是亏本经营，如果有人不信，我们可以把每月收支情况公布给大家知道。大家看清楚了，别冤枉好人。”

会场骤然静下来，钟彬忍俊不禁，对杨义典道：“收支情况要和大师傅们每月的体重一起公布，否则没用。”

一个半小时以后，座谈会熬够钟点，终于没有结果，闹哄哄地结束。学生们幻想花最少的钱吃最好的饭，厨师们渴望以最经济的投入换领最丰厚的奖金，双方自然不可能座谈出什么皆大欢喜的意见。并且，类似的会议本身就仿佛哲学家研究生活，只须发现问题，而不必强求解决的。

２

刚出了会议室，杨义典眼睛扫着身后，对钟彬道：“开会的时候，有个女生老在注意你。现在就在后面。”钟彬正要说他看错了吧，季玲已经从人缝里挤到跟前，说：“钟彬，我有点事和你说。”

钟彬忙问她好，请杨义典先走，跟她到一旁问：“什么事？”季玲说：“也没什么。——是这样，学校每月发的饭菜票你肯定不够用吧？”钟彬奇怪她问这些做什么，只说是啊！——“你们男生吃的多，菜票都不够用的。你要不够用，就到宿舍来找我。反正我每个月都花不完，全浪费了。”

钟彬还没来得及客气，季玲又混到人群里走了。杨义典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怪笑道：“好哇，好哇。我可全听见了。你要交桃花运了。”钟彬一笑了之，说绝对没有的事。杨义典不放过他道：“得了吧，我也缺菜票，她为什么不给我呀。”钟彬道：“那你去找她好了。”杨义典酸溜溜道：“我是想啊，可是人家不会滥施同情。”

回宿舍，杨义典把这事讲了，大家都说不要白不要，傻子才不要呢。钟彬想，自己和季玲才认识，虽然吃过一次饭，可那是她请客，自己还没回请过，她凭什么又要送菜票给自己。杨义典的话并非没有根据。忽然想到胡影，觉得季玲的饭菜票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所以，对于大家的议论，他不置可否，宁可做个傻子。

季玲准备好二十块钱饭菜票等钟彬来取，可是白等一下午没见他来。晚自习，干脆直接到教室找钟彬。钟彬想不到季玲找上门来，一时间慌得脸和脖子全红了。季玲倒很大方，把纸包好的饭菜票朝他手里一塞道：“我知道你客气，这点小事有什么大不了。”钟彬本不想受这无原由的恩惠，可是季玲的神情语态不像送钱的，倒像象是强盗抢钱，全是不容商量的暴力。听她这样一说，钟彬连客气搪塞的话都不会说了，只好机械地道谢。

季玲挥挥手走了，回头抛下一句：“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呢！”钟彬目送着她，心里一阵复杂地快活。

晚上临睡前，宿舍里支起一桌麻将。钟彬早早躺下，邝伯操在听半导体，何爽蜷在床上苦思瞑想，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其他几位都嚷着要试试新学期的手气。隔壁几间宿舍的也跑过来凑热闹。刘庆和庞满喜非要拉钟彬打两圈，钟彬躺在床上就是不肯下来。刘庆对他嚷道：“一个大男人，成天想心事。”庞满喜也帮腔道：“你是想心事呀，还是舍不得钱呀？”钟彬给他们纠缠不过，下来打了两圈，居然圈圈都赢。又打一圈，他死活不肯打了。

庞满喜见他要罢手，恼火道：“你别想赢了钱就跑。”钟彬算算本钱，把赢的钱平均给大家分了，才算赎了身。庞满喜数数钱，不勉强他了。何爽跟钟彬睡对床，大家知道他打牌从不带本钱，今天人多不缺手，所以没人愿意借钱给他打，他倒也知趣，连观牌君子也不做了。钟彬重新躺下，何爽忽然伸头过来小声问他道：“嗳，钟彬。你觉得王秀珊怎么样？”

钟彬不解其意，反问道：“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嘘！没什么，没什么。”何爽讪讪一笑，把食指当做感叹号竖在嘴上，示意他小声，调头又去写字。钟彬不知道何爽正在实施他的秘密计划：开学，他新买了一个日记本，预备把每天对王秀珊的种种感想全写进去，等学期结束时交给她看。假如王秀珊为之所动，这本日记功不可没，将是日后回忆用的点心；假如，假如她铁石心肠，不为所动。那，那就当了她的面，把这日记撕成碎片、烧成灰，叫她永远良心不安。

这个结局设计得当然甚为悲壮。不过，何爽对于另外一个结局更为满意。王秀珊喜读《圣经》，视上帝为主宰。何爽虽然不是上帝，可是自信将来也要主宰她的。在何爽的头脑里，王秀珊早被训练成如下样子：她接过这本子，应该羞涩一笑，目光忐忑，低头红脸，手搓衣角——想到这些，何爽的想象力愈加丰富：等她翻开本子，开口说话，自己就顺势捉住她的手，热烈地反对，请她不要当面来看，那多难为情。只要她照办，这事就成了。如此这般，大凡美好情景，何爽无不一一妄想周到。方才问钟彬的话，只不过是王秀珊和他到底有无瓜葛的试验，否则和这个人做情敌，自己的实力也许不堪匹敌——不过，呸，他算什么？

何爽淹没在自设的快活之中，连打麻将都没了兴趣。古圣人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何爽今天爱王秀珊而不爱麻将，也该算是半个或者几分之一个豪杰了。

钟彬想着今天的事，深恐季玲这次送饭菜票，下次要学王秀珊的样子送情书，正迷糊欲睡。忽听庞满喜大叫：“他妈的，又是一张废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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