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我可能不会爱你

惠芳坐上花轿被抬往夫家之时，一颗心随着轿子上下起伏不定，她几次悲从中来，若不是她多少有点大小姐的派头，竭力抑制内心波涛汹涌的怨怼情绪，只怕涕零如雨的眼泪早就弄花她脸上的浓妆艳抹。

罗家和赵家本是世交，从爷爷一辈起就是至交好友，罗爸爸与赵爸爸也算是亲如兄弟。当初两家媳妇前后有孕，互相约定若是同性则为兄弟姐妹，若是异性结为夫妇，这娃娃亲算是订下了。

后来赵家家道中落，罗家却是一如既往的兴盛。旧时人讲究信义，虽然此时两家门第有差，但罗家还是在女儿双十年华之际，让女儿嫁进了赵家门。

对于赵家长子国轩，惠芳素来不太满意。

两人虽是包办婚姻，但也并非素昧平生。想那两家人旗鼓相当的时候，大人们在客堂谈笑风生，一对儿女也会流连在花圃捉虫捕蝶。当时毕竟年纪小，虽然相处融洽但不涉男女之情。后来惠芳去了大都市念高中，赵家败落后国轩学了一门手艺。

国轩具体学了点什么手艺，惠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时女子识字就算是有点才学，何况惠芳读书素有心得，想在那高中时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小才女。她根本看不起丈夫，料想与只念过私塾的国轩没有共同话题，将来的日子注定相顾无言。

对于爱情，惠芳的期望很高。在繁花似锦的大都市，她着迷于其中红男绿女的郎情妾意，虽然她不过是个高中生，却熟读才子佳人，她爱极了张恨水的小说，对《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等了然于胸。她总幻想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偶遇意中人，然后一见倾心、互生爱慕、缘定今生，最后相濡以沫伴到老。

国轩根本不是她所期待的那个人。

原本惠芳想借口念大学逃婚，谁知被母亲连续十八封书信急催。她暗想当年岳飞也不过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母亲真是比宋高宗还要厉害。念大学之事全家上下无人支持，均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么多书又怎样，还不是照样相夫教子。

惠芳像是待凤求凰的卓文君，虽然心急如焚，但是那个她以为命里注定的司马相如却迟迟不来。其实按照惠芳的家教，她根本不敢与人私奔，所有念头不过是妄想。

于是，她一身凤冠霞披坐着花轿嫁入赵家，洞房花烛面对丈夫，一张粉脸横眉冷对，怎么也笑不出来。国轩想和她说话，又怕自己开口即错，惹怒了心有不甘的女高材生。

而后的生活风平浪静，惠芳不是个怨天尤人的怨妇，却也会在万籁俱寂时独自对着黑夜默默流泪。她小心地咽下苦涩的泪水，努力不让躺在身边的国轩发觉。她每当午夜梦回，十有八九是梦见了那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都市，还有欢声笑语的校园生活。有次她竟然在梦中背诵诗歌而醒，猛一刹那的错觉还以为自己尚躺在学校宿舍里，身边平稳的呼吸声来自那个养尊处优胖乎乎的室友。

惠芳在心底发出漫长的一声叹息，好像把肺里积压的郁闷吐个尽兴，但是随之而来的眼泪却是止也止不住，停也停不下。她小心地吸气，往往还是会发出鼻水涕零的声音。她又觉滑稽又觉心酸，有点憎恨这种令人讨厌的生理机能，为啥哭的时候都要流鼻涕呢？

国轩背对她侧躺着，就算身体僵硬得几乎要麻掉也不敢动一动。妻子向来要强，最见不得别人对她同情。就算人人都知道惠芳嫁给一个才学不如自己的山村野夫，她对外也要做出一番妻贤子孝的满足状。

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到处都是兵荒马乱。那些曾经看起来骁勇善战的军阀部队，一旦遇上日本人竟然一击即溃、四下逃窜。有关日本人滥杀无辜百姓的传闻不绝于耳，据说此镇乃兵家必争之地，日本宪兵的铁靴早晚要踏上这片土地。

公婆说赵家在内地乡下仍有一些薄产，料想这些日本人不会对穷乡僻壤感兴趣，不如去那里躲躲。惠芳却认为与其躲在乡下，不如前往大都市。毕竟大都市里外国人也多，日本人顾忌国际形象，到底不敢随便乱来。

一时双方争执不下，平时看似温婉的惠芳格外固执。国轩倒是赞同惠芳的观点，他觉得惠芳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文化人，看待问题更为全面透彻。只是在临行之前，惠芳反而犹豫起来。

都市不比乡下，农村至少可以自给自足，而在繁华喧嚣的都市，谁来养活全家人？依靠国轩吗？惠芳没有信心，她连国轩学的什么手艺都不知道，她完全没兴趣知道，她那副贤妻良母的外表下是对家庭的漠不关心。

都市生活果然不容易，惠芳以为凭借自己高中生的水准找个小学教师之类的工作应该不难，又或者可以为报社供稿。由于没有推荐信，惠芳处处碰壁。反倒是国轩每日早出晚归，每个月定时上交家用。

国轩在做什么工作，惠芳照样不知道。她到底是看不起手艺人的，她想国轩不过是做些手工劳动赚些辛苦钱，实在不值一提。直到有天家里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态度恭敬地称呼国轩为“大师傅”，并说自家老夫人的珠宝首饰要烦劳师傅妥善修复。

惠芳这才知道原来丈夫并非普通的工人，而是一名珠宝镶嵌师傅，他虽然沉默实则聪颖，不仅镶嵌宝石有一手，就连古董珠宝修复也很在行。

但是那又如何？

惠芳对他仍然殊无爱意，两人说话依旧不多，家里照样弥漫着沉闷的气氛。

战事日益紧张，日本人终于完全占领了这座城市。就如同惠芳所估计的，由于这座城市里有不少外国人居住，日本人果然不敢太过放肆。但是他们终究是入侵者，就算表面上看起来纪律严谨，平民百姓还是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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